朱剛‖傳奇性與日?;疤扑巍币曇跋碌乃未膶W
發布時間: 2022-11-08

【本文是作者10月28日在“宋學大講堂”的演講稿。作者朱剛: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。感謝朱剛老師授權發布 。


傳奇性與日?;?/strong>

——“唐宋”視野下的宋代文學


摘要  二十世紀以來,古典文學研究曾長期保持一種“唐宋視野”,即把唐、宋兩代文學看成連續的發展過程,由此達成對宋代文學的整體把握。相對于唐人對傳奇性的崇尚,宋代文學的“日?;眱A向成為重要的話題?!叭粘;笔桥c社會治理和科學技術的進步,以及人們生活方式的穩定相應的,但就文學創作而言,也包含了走向平庸的危險。我們從宋代優秀的士大夫文學和通俗文學中,可以看到通過頑強彰顯其不屈的個性以自拔于平庸的努力。


作為中國歷史上的一個朝代,宋代可以被看成一個相對獨立的時段,所謂“宋代文學”就是這一時段內的文學。但實際上,只有專談政權興亡史的時候,可以限定在這樣的時段,若涉及社會制度、宗教民俗、科技文化等其他話題,這時段的限界是經常會被突破的,當然突破到什么程度,要看各領域具體的發展情形所呈現的階段性,不能一概而論。就文學領域來說,二十世紀以來的研究傳統,是經常把唐朝和宋朝合在一起,稱為“唐宋文學”的。這并不是把兩個鄰接的朝代簡單地合并而已,它意味著一種考察的視野,事實上這種“唐宋”視野從宏觀方面決定了我們認知宋代文學的總體圖景。



一 古典文學研究中的“唐宋”視野


二十世紀初的“新文學運動”,是我們劃分古典文學和現代文學的界線,這“古典文學”一旦結束,就成為總結、考察的對象,開始時,它有責任給“新文學”提供源流,周作人先生就寫過一部書叫《中國新文學的源流》。與此同時,為了給“文學革命”提供歷史依據、歷史先例,從中唐延續到北宋的一次文體改革(主流文體從駢體變為散體)被胡適命名為“古文運動”,成了文學史研究的重要課題。這“古文運動”就把唐、宋聯成了一體。當然,提到古典文學的時候,一般人都會首先想到“唐詩”“宋詞”,而所謂“宋詞”,本就起源于唐,所以專業學者的筆下,更多地采用“唐宋詞”這樣的表述。在史學界,兼治“唐史”、“宋史”兩部斷代史的學者不算太多,但在古典文學領域,在我攻讀宋代文學博士學位的時候,包括導師王水照先生在內,幾乎所有的前輩都是兼習唐、宋的??傊?,有許多歷史的、人事的原因,使古典文學研究長期保持了一種“唐宋”視野。

由于歷史順序是先唐后宋,所以“唐宋”視野對唐代文學研究的影響,沒有其對宋代文學研究的影響那么顯著。面對宋代的文學現象,我們習慣于上溯唐朝,去尋找形成的脈絡。從方法論上說,這未必沒有問題:宋代文學是從宋代社會產生出來的,還是從唐代文學發展出來的,或許也值得反思。不過,唐宋之間的一系列文學演變,在此視野下呈現得相當清晰,大致景觀如下:

首先是詩歌,傳統上就有唐音、宋調對舉的說法,因為唐詩抒情性很強,形象鮮明,而宋詩喜歡議論,愛用典故,兩者風貌不同,所以“唐宋詩之辨”一直是文學批評的悠久話題,錢鍾書先生著《談藝錄》,第一條就展開這一話題,他說唐詩以“風神情韻”勝,宋詩以“筋骨思理”勝,已成定評。當然,前人重在辨析和體會兩種詩風,現代的文學史研究則要把兩者之間的演變過程解釋清楚。既然是演變過去的,那就要聯系兩個朝代的不同情況來加以考察,構畫出一些階段去進行說明。

其次是文章,上面已提及,中唐至北宋期間的“古文運動”,使主流文體從駢體轉變為散體。雖然“運動”一詞有過于現代之嫌,有些學者認為不合適,但在文體由駢而散的轉變過程中,韓柳歐蘇等文章大家表現出明確的自覺意識,他們列舉出種種理由,來提倡散體“古文”,反對駢儷。為了突出這種自覺性,我們至今仍保存“運動”這一術語,而且這一“運動”從九世紀到十一世紀,延續了至少200年以上。

再次就是唐代新興的宴樂歌詞,當時稱為曲子詞,后來發展為宋詞。這是宋代文學最具代表性的體裁了,但如上所述,專業學者往往稱為“唐宋詞”,比如吳熊和先生的名著《唐宋詞通論》。確實,作為歌辭文學,絕大部分宋詞填的是唐代就有的曲調,那些曲調怎么產生,與同樣作為歌辭的樂府詩相比,詞有什么特點,等等,對這些基本問題的考察,是必須要上溯到唐代的。

以上是詩、文、詞這樣三種“雅文學”的體裁,此外還有“俗文學”,即戲曲小說的興起。傳統上,我們經常說“宋元戲曲小說”,因為對話本、南戲、雜劇的有關記載涌現于宋元時代,但二十世紀初敦煌藏經洞的打開,使人們見到了唐五代時期的大量通俗說唱文本(一度被稱為“敦煌變文”),這樣,在俗文學方面,唐和宋又聯在一起了,“唐宋視野”內出現了一種更大的演變走向,即中國文學的重心由雅轉俗的總體趨勢。

伴隨著各種體裁的演變,文學作品的作者方面的變化也被關注到了,唐代猶多貴族士大夫,北宋后則以科舉士大夫為主,南宋更有一些知識庶民參與寫作。作者的主體部分,其身份由貴族而轉向科舉士大夫、知識庶民,根據這種社會階層流動的事實,去解釋“唐宋詩之辨”或“古文運動”,或者還有待更多嘗試,但跟文學重心由雅轉俗的總體趨勢,卻可以肯定是相應的。

總之,唐詩變成宋詩,駢文變成古文,詞的興盛,通俗文學的崛起,作者的身份變化:粗略地說,二十世紀學者對宋代文學的總體認知,從最基本的層面,可以概括為這五點。很明顯,在這樣的概括背后,有個“唐宋視野”,就是把唐宋兩代聯在一起,從文學發展、演變的角度加以把握的。通過文學史教學,這樣一個總體圖景作為基礎知識被傳授。

毫無疑問,在這個視野里,唐代文學的存在是影響到我們對宋代文學的看法的,假如我們暫時屏蔽唐,而專注于宋,那么宋代文學在我們眼里呈現出來的,可能會跟這個圖景有所差異。就好像我們在認識一個新的朋友前,先已熟悉他的哥哥,我們未免以哥哥的面貌為參照去看這位弟弟,而沒見過他哥哥的人就不會這樣看。所以我說,作為方法論,這也許值得反思。尤其在今天,當我們談論“宋學”的時候,有必要更多地考慮,如何在宋代社會的語境下闡釋宋代文學。

“唐宋視野”的特點在于關注“演變”過程,如果相對靜態地對舉唐、宋來看,宋代其實也有相當顯著的優勢。比如,社會制度方面最受文學研究者關注的對象,估計是科舉制度,因為正是科舉制度的逐步完善,使唐、宋兩代作者的主要身份發生了改變。唐宋科舉的核心是進士科,而進士科在此期間恰恰也經歷了一種重要的轉變:由“詩賦取士”轉向“經義取士”。由于“詩賦取士”等于為社會設置了一個文學競賽的公共平臺,所以科舉與文學發展的關系問題,是歷來頗受關注的。但是,科舉制度在宋代,已不是孤立地發揮作用。它是一種以考試方式來選拔官員的制度,因為是以考試方式,故向前可以聯系到教育,又因為選出的是官員,則向后也聯系到官制,而學校教育和文官制度的發達恰恰又是宋代社會很顯著的優勢,那么對個人而言,這三者前后銜接,就展現了一條依靠自己的努力能夠穩步上升的途徑。所以,限于士的階層來說,一個宋朝的年輕人已經可以走上跟今天的青年相似的人生道路:先去學校上學,學好了去考試,考上了就會有個職務,做得好便能升級……這個情形跟今天已基本近似。從社會治理的角度說,由“學?!婆e—文官制度”配套而成的這種上升機制的建立,是非常巨大的進步。它向所有士人開放,提供穩定的出路。試想,有這條出路的時代,和沒有這條出路的時代,人們的生活方式或者說人生道路會有多大差異?在這個意義上,宋代可以和它以前的全部歷史相區割,而跟我們今天(當代)相聯結。我想,這也是我們重視“宋學”的意義所在。

為什么要強調這個上升機制呢?當我們講一代文學的時候,指的是以作者、作品、時代三種要素為核心構成的一個整體,這個整體實際上展現著一個社會的精神風貌。每個作品每個作者的情況,當然千差萬別,各自特殊,但整體的風貌卻必然跟人們的比較普遍的生活方式有關。傳統上,大部分作者來自士的階層,而宋代的士人擁有一條穩定的上升途徑,這就使他們的人生道路整體相似,顯得常規化。我們知道,中國傳統的正史,二十四史,大部分篇幅是由人物列傳構成的,而自《宋史》以后,這些列傳的形態就很相似,大抵是“某人,哪里人,哪年考上進士,然后擔任什么職務,官至什么級別”,多數都是這樣。但更早的史書列傳,就不是這樣的,以前能跑進史書列傳的人,經常以各種各樣出人意料的方式跑進來,頗具傳奇性。大家都說司馬遷的列傳寫得精彩,除了他的寫作水平外,也因為他的傳主本身登上歷史舞臺的方式都有點奇特,實際上那代價是多數人找不到出路,“沒世而名不稱”,留名于史的便都有一番“風云際會”的奇遇。由此,也會使整個社會都在羨慕、傳誦和欣賞這種傳奇性的出世經歷。反過來,若有相對穩定的出路,則傳奇性就會逐漸消退,而與宋代文學整體特性相關的一種傾向便顯露出來,即所謂“日?;?。這“日?;笔菍I學界談論宋代文學時最重要的話題之一,下面我們就來談談這個話題。



二 從傳奇性到日?;?/span>


我把“日?;备皞髌嫘浴睂εe,先做個簡單的說明。我們今天的教育制度,設置了小學、中學、大學、研究生院,這樣一套逐級上升的機制,步履其間,只要沒在某個環節被淘汰,平庸如我,也可以逐步獲得優質教學資源,如期獲取一個博士學位。如果沒有機會進入這樣的上升機制,某個人依靠各種尋師訪道、曲徑通幽,然后以特別的成就獲得了某個機構授予的博士學位,那么他的這一段人生,就是各種“奇遇”聯結起來的故事,就具有相當的傳奇性。再進一步設想,如果一個社會缺乏健全的上升機制,那簡直就是培養傳奇性的溫床。雖然傳奇性是一個對文學寫作很有利的因素,但社會治理水平的落后所帶來的這種傳奇性,既不可復制,也沒有誰真愿意到一個缺乏秩序感的世界去歷險。當然,我們前面說的常規化的上升機制,也是逐步建立起來的。中國在中古時期出現了門閥貴族階層,教育和政治資源被相對集中起來,雖不公平,稍顯有序。待科舉制度設立,則常規化的程度大幅提高。到宋代,可以說這個機制基本成形。

在“唐宋視野”里,詩歌發展的頂點是“盛唐”。嚴格來說,這“盛唐”很難成為真正的史學概念,它本來就是一個詩歌批評的術語,移用于史學,大抵指唐玄宗領導的開元、天寶時期。此時貴族勢力已趨解體,而“科舉—文官”體制尚未完善,朝廷就成為宗室、外戚、宦官活躍的舞臺,李林甫、楊國忠、高力士顯赫一時。這一點也不奇怪,秦漢以來常見的情形就是如此,因為這幾類人最容易接近權力,只要朝廷在人才選拔上出了問題,他們一定趁虛而入,而且也會意圖堵塞士人們正常升進的通道,從而使大部分士人不能循正常途徑滿足自己的人生期待,“盛唐”也因此成為傳奇性登峰造極的時代?!笆⑻啤钡拇硇栽娙死畎?,正可看成傳奇性的標志,他的生和死都是故事,長庚入夢而生,長江捉月而死,其實來去不明;他在長安的出現也是一個傳奇,賀知章一見面就呼他“謫仙人”,瞬間聲名暴起??梢哉f,李白一身都是故事,一生都是傳奇,他在一輩子懷才不遇中幻想著風云際會的奇遇,無與倫比的想象力是李白詩最顯著的特色。

李白的情況可能比較極端,但唐代的科舉之路確實過于狹窄,能走通這條路的士人不多,所以傳奇性經歷被這個時代所崇尚,流行于唐代的一種文言小說,名稱就叫“傳奇”。到了北宋以后,科舉的錄取人數年均超過了百人,于是我們看到大部分詩文作者都有了通過科舉出仕的文官身份,他們的人生道路,隨著“學?!婆e—文官制度”的成熟而顯得常規化。這情形看來也有利有弊:一方面我們感到宋代是最優待文人的一個朝代,另一方面宋代文人自己就慨嘆“詩窮而后工”,日子太好過了,就寫不出好詩。當然并不會因此便不寫詩,實際上現存宋詩的數量是唐詩的好多倍。常規化生活狀態下寫作的詩歌,所謂“日?;眱A向,幾乎是迎面而來的。

作為宋詩基本特征的“日?;眱A向,是日本學者吉川幸次郎在其名著《宋詩概說》中總結出來的。此書由巖波書店初版于1962年,至1990年便重印了十八次,據說在戰后向歐美一邊倒的日本,喚起了文化的“鄉愁”。吉川認為:“宋代人的生活環境,與中國此前的生活環境有劃時代的變化,而與現代的我們比較接近?!笨梢娝f的“日?;?,是指宋人詩歌所描寫的日常生活,至今仍延續到我們的周邊,因此相關的感受,猶能為今人所共鳴。當吉川先生以杜甫、白居易為先驅,以歐陽修、梅堯臣為代表來論述“日?;睍r,我們仿佛推見:如果要說“非日?;?,那就應以李白為最。很大程度上,“日?;笨梢员焕斫鉃榕c李白的“傳奇性”相反的傾向。

那么,“日?;币簿鸵馕吨皞髌嫘浴钡南?。我們可以舉出一個例子,就是宋初“白體”詩人李昉、李至的《二李唱和集》。此二人在宋太宗時期擔任很高的官,做到正副宰相,他們互相唱和,學習白居易的詩風,成此百余首詩歌的集子。按身份說,他們對朝政負有指導、決策的責任,但從詩歌內容來看,并非如此。實際上,閱讀這個《二李唱和集》需要很大的耐心,兩位高官好像在有意逃避政治責任,利用尸位素餐而獲得的閑暇進行詩歌唱和。這固然可以說賢于聲色狗馬,卻決不能讓人感覺到詩意盎然。除了偶爾出現安邊無術、難報主恩等自謙之語外,他們唱和的內容無非是看書、抄書、生病、齒落、須白、喝酒、下棋、訪友、栽竹、養花、喂犬、苦熱請假等日常生活,還有移床向陽,臥床看書等細節,以及江南“麥光草”做的席子,一種稀見的海紅花,諸如此類瑣碎之物。這種詩歌形式的無聊日記,由于用語“淺切”,便號稱“白體”,但白居易以詩歌干預時政的精神在這里蕩然無存,充其量只是對白詩“閑適”一面的缺乏詩意的發展。他們在宋詩的起步階段便充分展現了“日?;眱A向,但這是尸位素餐帶來的平庸的日常。

這樣說,目的不在于指責二李詩寫得不好,而是要提起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:在越來越常規化的人生道路上,在不得不傾向“日?;钡脑姼枰髟佒?,如何能夠超越平庸?這個問題對現代人也有效,可以說,宋代詩人已經開始跟現代人一樣地面對這個問題。有時候,他們寫常見的意思,也要追求生新的表達效果,如惠洪《冷齋夜話》舉例說:

造語之工,至于荊公、東坡、山谷,盡古今之變。荊公曰:“江月轉空為白晝,嶺云分暝與黃昏?!庇衷唬骸耙凰o田將綠繞,兩山排闥送青來?!睎|坡《海棠》詩曰:“只恐夜深花睡去,高燒銀燭照紅妝?!庇衷唬骸拔覕y此石歸,袖中有東海?!鄙焦仍唬捍私灾^之句中眼。

王安石和蘇軾的這些詩句,確實都有很精彩的構思:不說月光皎潔、嶺云濃重,而說月光把夜空變成了白晝,嶺云把暝色分給了黃昏;不說詩人瞭望屋外的青山,而說山色破門而入,自己送進來;夜里賞花需要燃燭,卻說燃燭是因為怕花睡去;從海邊取了一塊石頭而已,卻說帶著此石就是帶著東海走。黃庭堅借用禪宗的說法,把這種構思稱為“句中眼”,猶如我們常說的“獨具只眼”,常見的意思也因此被寫出了新穎的效果。

不過這是少數詩人能夠掌握的本事。從更大范圍來說,宋人超越平庸的努力,往往體現為對價值的尋求,這就會得益于同時代文化的其他門類的發展。比如,“以天下為己任”的政治責任感、“窮理盡性以至于命”的哲理性、“無一字無來處”的學問化傾向,等等,都能幫助宋代詩人從平庸的日常中自拔,但那也就需要詩人密切關注政治、思想、學術等諸多方面的進展。許多詩人在體現出“日?;眱A向的同時,懷抱另一種價值追求,比如錢鍾書先生在《宋詩選注》中論陸游詩,就概括出兩個方面,一是對浙東鄉村日常生活的細致描寫,二是始終不渝的收復中原之志,后者是陸游詩更被肯定的價值。

真正具有創造性的作者和作品,是決不平庸的。下面我們從士大夫作者和通俗文學作品中,各取二例,考察其自拔于平庸的勇氣。



三 蘇軾與蘇轍


宋代的士大夫作者中,蘇軾(1037—1101)是難得富有傳奇色彩的人物,其弟蘇轍(1039—1112)好像沒有什么傳奇故事,其經歷顯得很常規,但實際上二蘇是一直同進退的,所以我們正好可以放在一起考察。王水照先生曾經對蘇軾的創作進行分期,我們在此基礎上,把蘇轍合并進來,分成如下六個人生階段:

1. 進士賢良:熙寧二年(1069)“變法”前。

蘇氏兄弟在嘉祐二年(1056)同登進士第,又在嘉祐六年同舉賢良方正科,獲得參與政治的機會。到熙寧變法前夕,他們正好為父親蘇洵守孝完畢,從家鄉返回朝廷。他們在這個階段的作品,主要有制科進卷《應詔集》,三蘇合編的《南行集》,以及二蘇兄弟的《岐梁唱和集》。

2. 不同政見者:熙寧二年至元豐二年(1079)“烏臺詩案”。

王安石變法引起了新舊黨爭,蘇氏兄弟為舊黨,在黨爭中失勢,相繼離京外任。蘇軾做過杭州通判,密州、徐州和湖州的知州,蘇轍做過陳州的州學教授,齊州和應天府的掌書記。他們在外任期間寫詩諷刺新黨、新法,而蘇軾獨被御史臺彈劾,下獄。這里面有個重要的原因是,蘇軾任職的杭州是個出版中心,他在杭州出版了一個詩集,叫做《錢塘集》,影響特別大。案結后,兄弟皆被貶官。    

3. 貶居:元豐三年至七年(1084)。

 “烏臺詩案”后,蘇軾貶居黃州,自號“東坡居士”,三賦赤壁。蘇轍貶居江西筠州,自號“東軒長老”,其《東軒記》標志著人生思想的成熟。從文學創作的角度說,貶居期就是豐收期。

4. 元祐大臣:元豐八年至元祐八年(1093)。

宋神宗駕崩后,太皇太后高氏主政,起用舊黨。蘇軾官至翰林學士,蘇轍由御史中丞而進至門下侍郎(執政官),俱為元祐大臣。但此時的二蘇,政見亦與宰相司馬光分歧。到了元祐的后期,經常是蘇轍在朝,蘇軾外出擔任地方官,到過杭州、潁州、揚州、定州。蘇轍的特別經歷,是一度出使契丹,他在契丹看到了兄長的文集已流傳到那里。

5. 再貶:紹圣元年(1094)至元符三年(1100)。

 高太后去世后,宋哲宗紹述父志,再起新黨,大規模貶謫元祐臣僚。蘇軾貶至惠州、儋州,蘇轍再貶筠州,復貶雷州、循州。兄弟二人在貶居中合作了一個“和陶”詩集。他們最后一次見面是在紹圣四年,蘇軾從惠州去儋州的途中遇到了蘇轍,二人一起到雷州,然后蘇軾渡海離去。

6. 夜雨蕭瑟:元符三年至政和二年(1112)。

宋徽宗登基之初,赦回逐臣。蘇軾歸自海南,于建中靖國元年(1101)卒于常州,年六十六。蘇轍歸至河南潁昌府,此后閉門深居十二年,自號“潁濱遺老”,至七十四歲去世。晚年蘇轍的重要作品,有蘇軾墓志銘、歐陽修神道碑,及其自傳。

從以上簡歷可見,二蘇幾乎終生卷在黨爭的漩渦之中,起起落落,但總是同進同退?!端问贰芬沧⒁獾竭@一點,它說“轍與兄進退出處,無不相同,患難之中,友愛彌篤,無少怨尤,近古罕見?!敝档米⒁獾氖撬麄兌加袃煞N身份,一是學士與執政,二是“居士”與“遺老”。

先看第一種身份,學士與執政。這個身份使他們獲得史籍的連續性記載,比如《續資治通鑒長編》中,數百上千次地記錄他們的職務、活動、言論等,基本上可以據此連綴起他們的仕途軌跡。此外,他們還各自留下了編年的詩文集,《東坡集》和《欒城集》,這使他們的生平、創作情況,大致清晰可考。在士大夫作家中,這當然不是孤立的現象,但有意思的是,無論史籍記載還是編年的詩文集,起點都在其進士登第的前后。進士登第使人一步跨入歷史,在此之前只有一些傳說,之后才有清晰的歷史記載。這方面有個很好的比照對象,就是在填詞的成就上可與蘇軾齊名的柳永,他的科舉之途走得艱難,而且沒留下編年的詩文集,只有按調編輯的詞集傳世,所以柳永的生卒年都不可考,我們只知他活躍于十一世紀的上半葉,其生平晦暗不明,圍繞他的只有一些傳說故事,“奉旨填詞”、“詩酒玩江樓”、“名妓吊柳七”等等,讓人疑信參半??梢源_信無疑的是他杰出的才華,這使柳永的身世具備了與李白相似的傳奇性,但蘇軾、蘇轍與此全然不同。雖然圍繞著蘇軾,也有不少傳說故事,但我們有足夠的史料依據,把歷史上的蘇軾與故事里的蘇軾區分開來。實際上,故事所圍繞的蘇軾,主要是他的另一種身份,即“東坡居士”。

 “居士”與“遺老”是蘇氏兄弟的第二種身份,來自他們的自號。除了元祐間大約十年的仕途順境,出仕后的二蘇,大部分時間擔當了異議者和逐臣的角色,所以這種與社會主流疏離的自號,更能體現他們自己的身份認同。東坡自云:“問汝平生功業,黃州惠州儋州?!被仡櫲松鷷r,他點出的是三處貶居之地,無論理解為自嘲還是自豪,都說明了他的自我認同是在主流之外。后人評他:“一生與宰相無緣,到處有西湖作伴?!笨偸歉敵紫喾制?,這不是疏離政治,而是疏離主流,如《元城語錄》云:

士大夫只看立朝大節如何,若大節一虧,則雖有細行,不足贖也。東坡立朝大節極可觀,才高意廣,惟己之是信。在元豐則不容于元豐,人欲殺之;在元祐則雖與老先生(司馬光)議論,亦有不合處,非隨時上下人也。

這本身是一種政治態度、政治節操,所以不能說他疏離政治;但總是跟宰相分歧,并始終堅持,乃是“反主流”的人生。通過反主流,東坡贏回了人生的傳奇性。有些故事突出了他的這一形象,比如侍妾朝云說他“一肚皮不合時宜”,就是反主流的最好呈現。

蘇轍的性格跟兄長不同。蘇軾喜歡表達,喜歡交流,一個人呆不住,而蘇轍可以一個人長期堅持坐禪,他比較內向。從文藝上說,蘇軾很全面,詩、詞、文、書、畫都達到一流水準,而蘇轍只寫詩文,基本不寫詞,從不繪畫,也無書法方面的名聲。所以蘇軾的影響肯定是更大的,圍繞他的故事也多。但從反主流的角度說,蘇轍其實是更堅定的,他在熙寧初期比蘇軾更早地表明了反新法的立場,晚年閉門深居,長達十二年,對徽宗、蔡京的政治死不認同,可謂壁立千仞。這里不討論他們的政見對錯,只說明他們對抗主流、堅持己見的勇氣,有利于文學創作。



 四 濟顛與花和尚


宋朝是通俗文學興起的時代,由于通俗作品不像士大夫的詩詞文那樣,具有明確的“作者”(著作權人)意識,其文本被隨時改進以適應時需,所以我們只能談作品,沒法談作者。而且,我們現在能夠讀到的多是元明以后的刊本,很難獲得一個嚴格意義上的“宋話本”,只能肯定某些小說是以“宋話本”為基礎演變出來的。被當做高僧語錄收到《續藏經》中的《錢塘湖隱濟顛禪師語錄》,就是一望而知的一個話本,雖然目前能找到的最早刊本是明代隆慶三年(1596)所刻,但話本中的一系列故事,牽涉到南宋禪林的人事背景,許多細節不是明人能編出來的,它們一定是在南宋被開始編成,所以從內容上說,我推測這是一個南宋的話本。當然,具體文本,在宋明之間,有被改訂的可能。

這是長期流行在杭州湖山之間的濟顛故事的最早形態,但已經是真正的文學作品,不只是記錄好玩的故事而已。濟顛就是道濟禪師,南宋禪林實有此僧,屬于臨濟宗楊岐派,話本中出場的其他禪僧也多屬此派,法系如下:


這張圖里,多有杭州徑山、靈隱、凈慈等最高一級寺院的主持,可以說南宋中期的杭州禪林,本以此派為主流。但道濟禪師雖也屬于此派,卻瘋瘋顛顛,喝酒吃肉,視戒律為無物,招致靈隱寺住持的反感,將他逐出。于是濟顛安身于凈慈寺,平日游行市井,與各式人物交往,解決他們遇到的困難。因為他的瘋顛表象之下,其實掩藏著神通,所以留下一連串的傳奇故事。

然而,話本的重點并不在敘述這些故事有多么神奇,它整體上要塑造一個濟顛的形象,是不被正統佛教界所理解的破戒瘋僧。這瘋僧把他的同行們稱為“賊禿”,不愿與之交往,其主要的支持者是“二十四太尉”(出場6名)、“十八行財主”,而所謂太尉,實是貴戚獲得的武官身份,并不領導軍隊,成天都在市井之間游手好閑。南宋禪林的主流與科舉文官的精英文化交融,走上了國家化、體制化的道路,但濟顛卻從主流脫身,發展出以貴戚、武官、財主和市民為主的社會關系,并在其中如魚得水。這一點很有意思,他所在的世界與科舉士大夫文化構成了雅俗對立,而這個世界的自我表達方式,就是通俗文學。中國佛教史上,隨時都會出現個別反主流的瘋顛僧形象,但通俗文學蓬勃興起的南宋,才能養育出濟顛這個瘋顛僧的最高代表。在這個時代,圍繞濟顛的一系列故事被編制起來,形成通俗話本而流傳至今。其所包含的荒怪神奇內容,固然顯示了“俗”的世界在高度理性的士大夫主流文化壓迫下的扭曲狀態,但這個“俗”的世界的存在,及其自我表達手段(通俗文學)的漸趨成熟,使濟顛不會像前代的瘋僧那樣被湮沒。不難想象,因為反主流,濟顛必在其生前付出高昂的代價,由此才會瘋顛,但隨著通俗文學的發展壯大,他的傳奇性獲得彰顯。


羅燁《醉翁談錄》記載的南宋“桿棒”類小說中,有《花和尚》《武行者》,我們看不到相關文本,不過大家都不懷疑,其主人公就是《水滸傳》中的魯智深和武松?!端疂G傳》最后部分寫“魯智深浙江坐化”,居然有上面法系圖中的大慧禪師出場:


直去請徑山住持大惠禪師來與魯智深下火;五山十剎禪師,都來誦經。迎出龕子,去六和塔后燒化。那徑山大惠禪師手執火把,直來龕子前,指著魯智深,道幾句法語是:魯智深,魯智深,起身自綠林。兩只放火眼,一片殺人心。忽地隨潮歸去,果然無處跟尋。咄!解使滿空飛白玉,能令大地作黃金。

  這個情節,想必南宋時就已有了?!拔迳绞畡x”制度形成于南宋,但南宋史籍中并無確切記載,我們只知道這個制度被完全照樣地搬到了日本的京都和鐮倉。大慧宗杲是南宋影響最大的高僧,在小說設定的魯智深活動時代(北宋末),他還沒擔任徑山住持,但小說中需要宗教領袖一類形象時,往往會拉大慧出場。他的身份,加上禪宗的逆向思維的話語方式,使魯智深“得正果”的結局獲得確認。如果我們相信《水滸傳》中的魯智深故事基本上來自《花和尚》小說,則其主人公的真實身份,乃是遁入宗教的逃犯?!段湫姓摺返闹魅斯雭硪彩侨绱?。被排除在主流社會之外的這些“好漢”,犯下各種“惡行”,但通俗文學憑藉禪宗的話語方式,讓他們獲得“正果”,因為反主流而事實上必然是相當扭曲的人生,變成了江湖傳奇。這種傳奇不只是好玩的故事,已經是偉大的文學。熟悉《水滸》的讀者不難想起,花和尚魯智深的故事幾乎貫穿始終。




五 小結:反主流與傳奇性的回歸


上面舉出的例子中,蘇軾、蘇轍是真實的歷史人物,湖隱濟顛的形象是實有的人物被傳說化的,而花和尚可能完全出于虛構。他們的共同點,可以概括為“反主流”:蘇氏兄弟以其大部分生涯擔當了異議者和逐臣的角色;濟顛宣稱他不與“賊禿”為伍,呈現為瘋僧的形象;花和尚如果就是魯智深,則起初大概是低級武官,后來成為逃犯,不得不遁入宗教,經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反叛,又奇異地獲得正果。

為什么要突現他們對抗主流的一面呢?讓我們回到“日?;钡脑掝}。前面說過,由唐而宋,社會治理方面的進步,使士人生活的世界中,“傳奇性”逐漸消失,常規化程度提升,詩歌表達也因此帶上“日?;眱A向。不過這種社會治理方面值得驕傲的進步,對文學創作來說也造成一定的困境,因為它確實會使大家都彼此相似,越來越缺少獨特個性,而文學創作總是跟個性是否豐富有關的。社會進步帶來的文學性缺失,是正?,F象,就好像上古時期那么動人的神話后來消失了,一樣的道理。通俗地說,就是日子越過越好了,但是詩意失去了。當然,那種由社會治理上的不完備、無序性而導致的“傳奇”人生,是不可復制的,也沒有誰會希望社會重新回到無序狀態去。比如戰亂時代經常文學發達,但總不能因此希望戰亂吧?在擁有較高生活水準,并守護社會秩序的同時,如何保持和豐富我們的個性,才是需要思考的問題。宋人是世界上最早一群面對這個問題的人,他們當中有一個部分,以“反主流”的方式來應對困境。我們看到,無論是士大夫作者,還是通俗話本描寫的形象中,都有“反主流”的例子,他們的人生因為對抗主流而付出了巨大的代價,收獲的則是傳奇性的回歸??梢哉f,“反主流”使他們贏回了傳奇性,而這是偉大的文學不可缺少的支撐。在越來越常規有序的世界中,反主流的思維方式、見解主張、人生態度以及行為,成了跟文學的發展具有密切關系的因素,成為真正的文學性得以生長的新的土壤。遠離眾口一辭的世界,而彰顯不屈的個性,無疑會有一點破壞作用,但在時移世易,破壞性影響淡出后,人們會記得一部傳奇,成為人類精神遺產的一部分。這種精神遺產的豐富度,也印證著社會的寬容度和文化的多樣性,牽涉到我們對有宋一代的整體評價。

當然“反主流”本身也不是目的,我認為其要旨在于保持個性??傮w而言,社會治理和科學技術的進步,使人們的生活水準越來越高,但生活方式也越來越同質化、模式化,有精神貧乏的危險。另一方面,我們教育和文化的理想,卻是尊重個性化的,希望每個人都能充分實現其個性化。這里有矛盾之處,宋代文人已經能啟示我們怎樣去解決這個矛盾,我以為這是研讀宋代文學的長遠意義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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